佛
[1]
西天佛殿里檀香袅袅，佛音缭绕，瘦小僧人立在殿前，头戴凤翅紫金冠，身着锁子黄金甲，脚蹬藕丝布云靴，手中钳着一支九转镔铁棍，脸上微有绒毛，面容平淡无波。
雷音浩荡响起，[卸了你那紫冠金甲罢，如今你已是斗战胜佛，自然该披上这身袈裟。]
那僧人自嘲的笑笑，身子却是没动半分，[我也未曾想到，受了怎些磨难才到了这里，到头来成了佛竟也要舍掉这么多东西。]
[舍得舍得，不舍不得，当年你舍了大圣的名号，舍了五百年的自由，如今你才得了这一身佛心佛性，得了这斗战胜佛的莲座。]
那站在最前的和尚也道，[徒儿，别忘了那十万八千里外的山上，还有盼着你成佛的妖。]
瘦小僧人没有看他，低低埋着头，道，[师傅，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话了。]
[悟空，为磨砺你的心性，你的佛位我替你立在了东方三万里的石山之上，愿世间第一缕晨光能涤净你的心性。]佛音响彻西天。
[2]
有一沙弥穿过圣象辉光，行至佛前，双手合十，[天门前有一妖猴，扬言要见齐天大圣。]
佛坐莲花台，拈花一笑，不语。
身畔旃檀佛妙音，[自五百年前便没了齐天大圣，如今这西天，只有斗战胜佛。]
沙弥颔首，毕恭毕敬的走出佛殿灵山，背后还是诸佛雷音，亘古未变。
[3]
灵山以东三万里，擎天石柱之下，飞禽走兽具散，有一身影自林中显现，似是一只猢狲，[大王，我寻您寻了五百年，您就不能睁眼看看吗？]
[你入魔了。]佛音自山巅传来，语气平淡无波。
山下猢狲顿了顿，似是抱了决心般，凛了凛气势，才终于抬起头，[五百年了，您杳无音讯，我若非此，怎只寻您五百年？]
山上默然无话，四处安宁无风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山巅又传来声响，[你的路走错了，你走的不是我来时的路。]
[大王，您为我们走上西天五百年了，我为寻您也有五百年了，您就跟我一道回福地洞天看看吧。]
山上僧人没有睁眼，微微叹了一口气，[我经历多少，方才得成正果，怎能说回就回。]
此时天边已有了熹微的晨光，渐渐从天上洒落，似要给这两人镀上一层金光。
妖猴戾气敛了下来，语气中透出失落，[大王，你还记得西天之路是为了什么吗？]
东方第一缕日光撒在山巅上，撒在那身并不得体的袈裟上。那瘦小僧人缓缓睁眼，[为证我佛。]
[3]
如来睁眼，问到，[徒儿，你可有佛心？]
[我生而为佛，蒙受您千百教诲，又历十世轮回，世世皆为佛，而今坐在这里，自然有了佛心。]
[徒儿，你可有佛念？]
[我本为您修行时树下的金蝉，还未开化便得了佛念，如今又修习了这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经，自然是有佛念。]
[徒儿，你可记得佛门戒律？]
[七戒一斋，自然记得。]
如来笑了，[徒儿，你没有佛心。]
三藏惊了。
如来又道，[你也没有佛念。]
三藏的眼中略过了什么，虽只是一瞬，但没有逃过如来的眼。
[你的心里早就没了佛门的戒律。]
三藏轻声起身，[请师傅指点。]
[佛心浩瀚，有若沧海。]
[这十世我生来都是无父无母，全仰仗了那收留了我的和尚，这尘世的烟火事您又怎会晓得。]
[五百年前我就懂得，如今自然也是懂得。]如来挥了挥手，[你以后坐到我身侧吧。]
旃檀功德佛笑了，坐在了如来的身侧。
[4]
有一沙弥捧了一抔灰前来，[斗战胜佛让那妖猴归了尘土。]
[5]
如来念完了第四千遍大般若经，摸索着身下蒲团的边角道，[这蒲团虽是平凡，但伴了我千年了，现在倒也是旧了。]
身侧的佛陀闻言道，[听闻龙皮乃时世间珍宝，也就只有这能配得上西天的辉煌了。徒儿恰巧有一张上等的龙皮，不知师尊意下如何?]
[那白龙本无过错，如今更是我亲自封号的八部天龙，你，不要太过自满。]
[师尊有所不知，白龙虽为天骄，必有逆鳞。]
如来笑了，没有睁眼。
[6]
那白龙倚身绕在华柱之上，耳畔是萦绕不休的佛号梵音，眼神倒是透过佛陀，透过菩萨，透过护法迦蓝，透过西天万千诸座，落在了凡世间。
白龙看的是鹰愁涧，是西海，是天下红尘。既生在尘世，心自然是放在尘世。
抬首，眼前是往日种种，是三万里外石山上那人的影子，还有，影子里的师傅。
[或许，不该犹豫了。]
[7]
穹音渐起，是缓步走来的文殊菩萨，[你为何要走？]
白龙闻言抬头望向声音来处，可视线却没有停留在菩萨身上，[这西天没有龙潭龙宫，我既无处寄身，不留也罢。]
[如今你是八部天龙，是佛祖所赐的无上荣耀，可别是选了过错。]
白龙向前望了望，[我自初生便是真龙，便一生都是真龙，而不是你们西天华柱上的图腾。]话语间是那不可一世的孤高，[我的潭在鹰愁涧，即是我在那里受了万般惩罚，我的宫在西海，即是我在那里犯过万般过错。我生而为龙，自是骄傲张狂!]白龙的头颅自抬起后便再未放下，龙的骄傲，容不得半分怀疑。
[8]
白龙离了那华柱，负手行于护法迦蓝之前，信步走向西天佛门。
[徒儿，这是西天，不是西海。]旃檀佛音自身后传来，[人间万千生灵苦修求不得成佛，你又为何要走。]
白龙顿了顿脚步，但是没有回头，[若是中意，这西天之位让他们拿去便是。]
旃檀佛闻言哂笑，拂了拂袈裟的广袖，走到白龙面前，驻步，抬头凝视着白龙的眼睛，[你眼里没有西海，那不是你的目的，那么，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？]
[或说师傅，来了西天，受了佛理，您眼中的怨怒却是没有平息半分呐。]
旃檀佛眼中闪过了一丝狠厉，[徒儿，你真的想走？不论如何的方式？]
[是又如何，这西天不缺我这一柱白龙。]
旃檀佛不怒反笑，起手燃了身上的袈裟，[那为师，便再帮你一次吧。]
[9]
降龙罗汉负手，居高临下的望着那天罗中翻腾的白龙，威严道，[大胆敖烈，当年纵火烧了玉帝所赠的明珠便不知悔改，如今封号八部天龙，竟不换当年劣迹。]
那白龙倒是不屈，矫首向天，震怒一啸，[生而为龙，一身烈胆，我有何错!]
罗汉倒也不恼，伴着苍天的阵阵钧雷，一道道列下了白龙的罪责，[你身为八部天龙却不崇佛法，这是其一，你身为玄奘之徒却不敬师尊，这是其二，你本已身在佛门却不修佛业，这是其三。]罗汉又是一挥袖，背了身去，[凭了这三条罪责，够你受七世苦修。]
[何况你竟是又犯了当年那般的愚钝，一束明炎烧了唐王所赐的袈裟。]旃檀佛陀从云端缓步走来，淡然道。
降龙罗汉见了，立手俯身一拜，[旃檀大师，惩处这白龙所犯过错是迦叶老师交付于我，即是您来求情那也是饶恕不得的。]
旃檀佛讪笑，起手扶了扶罗汉，道，[白龙有罪，自然该罚，但毕竟这也是我的徒儿，想来也是师傅的罪过，如今我该是亲自管教，恳请罗汉准许。]讲罢，旃檀看似诚恳的拜了三拜。
降龙罗汉看了，仰天苍茫一笑，负手归了云端。
旃檀起身，望了白龙，笑了笑。
[10]
白龙的皮被剥下来，铺在了如来的铺团上。
有一体态臃肿的佛陀跪在西天大呼，[苍天负我，师傅负我，佛祖负我!]整整七日，响震天门。
如来没有睁眼，诸佛也没有睁眼，留下的只有那佛陀咳了一地的血。
山巅之上，那瘦弱的和尚捏碎了手中的念珠，骨节发白，抬手放在了耳上，顿了半晌，又放了下来。
他始终没有睁眼。
[11]
有佛人晃荡着丰雍的身子，看着那山巅石座上佝偻的身影，哭号道，[师兄，散了，都散了，你睁眼看看吧，你跪的佛祖，跪的师傅，给了你什么!]
电闪雷鸣，暴雨倏忽间撒下，淋湿了那佛人的身子，也淋湿了山顶的和尚。
那和尚说，[我是佛。]
声音颤着。
[12]
[你的徒儿，有几人是真心向佛？]
[师傅，那您的徒儿，又有何人真心向佛？]
如来缓缓睁开了眼，低头向坐下的佛陀看去，笑了笑，道，[真心向佛者千万，当中却是没了你呐。]
唐僧嗤笑，[我五百年前为您坐下金蝉子，权因怠慢了些课业，便受了十世苦修，如今既已佛位旃檀，取得经书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，佛业大成，师傅当真是说笑了。]
[人间走了十世，倒是越发不如当年的那只金蝉了。]如来闭了眼。
[13]
旃檀在自己的莲座前踱步，[还差一点，就一点。。。]
[14]
有一面相粗犷的和尚徒步三万里来到了那直指苍天的山峰下，低头拜了三拜。
那穷天的石峰上传来声响，[师弟，你来了。]
那穷天的石峰下有人回到，[师兄，我来了。]
看着石台上背影中掩饰不住的萧索和凄凉，悟净欲言又止，[师兄，师傅让我去一趟西天。]
那石台上的沙弥身形明显抖了一抖，意欲起身，摇晃了半晌，终归还是坐下来，[你去罢，到时多加小心呐。]
悟净踟蹰着起身，胸中有着千言万语却也道不出来，自己也是厌恶起了这沉闷性子，最后只是留了一句，[师兄，等我从西天回来，带我去你那花果山福地看看。]
[15]
悟净没有来，来的是悟能，他带来了一抔黄沙，还有一串断掉的骨链。
一声哀号裹挟洪荒而来，[唐三藏，枉我们师徒一场!]
净坛使者在其身后跪俯，跟随喝到，[枉!枉!枉!!!]
三界恸哭。
[16]
一声轰响，西天的门碎了。
如来没有睁眼。
有人满身风尘进来，径直走向了旃檀功德佛的佛位。
如来没有睁眼。
功德佛哀嚎尖叫起身，却被来者按在了地上。
如来没有睁眼。
来者生生扯下了他的头颅，万千诸佛睁眼了。
[这是旃檀第十世必经的劫难，切莫扰了你们自己的心神。]如来穹音响起，但依然没有睁眼。
那人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，是旃檀功德佛的头颅，翻滚间沾红了如来坐下的蒲团。
大日如来终于睁开了眼，[斗战胜佛，所为何事。]
那一身细绒的佛陀甚是平静，[西方极乐不差我一尊佛陀，可这天下，缺了一位大圣。]
那瘦弱的佛陀步行到了如来面前，从他身下扯出了一整张雪白的龙皮，悉心的将血渍拭干，抖了抖，折好揣在了胸口。
如来的手摁了下来，那毛脸佛陀也不躲闪，将手放在耳后，随性一扯，一根金针呼啸而出，迎风自长成齐天一般的棍子，身后凌云氅也自佛前瞬息便招展至西天之外，[我可不曾忘了，这一万三千五百斤的业债。]
那旃檀佛陀的头颅忽的奸笑了一声，[师傅，我五百年受了十次轮回，我的苦你可曾知!这一天我等了五百年了，这泼猴的业债您可还能浇灭？]
咚的一声轰响，那擎天的铁棍直直伫了下来，将那尖啸的头颅敲了粉碎，[我不论你们的恩怨，如来啊，五百年前我忍了，如今，我不想再忍了。]
[真当我这与天平齐的大妖只有那点能耐!]
[17]
西边天上红了五百年。
[18]
世间又轮回了千百年，也相安无事了千百年，也许有人到了花果山福地，见到了一只身形佝偻单薄、跛着一条腿的老猴子，但他不会注意到，它手中那根锈柏上，也是西天一般的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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